會員作品

送 叢甦遠行 /趙淑敏

取自叢甦老師著作封底照。

其實眾文友中,除了她的中學同學,恐怕我認識叢甦最早。按他家洋兒子發出的訃告說,她”集潤”享壽九十二歲(恐怕那孩子也不懂何謂集潤),事實上她恐怕未享如此高齡,因可見到的資料上大多都記注著她1939年生(有的寫1936)。訃聞依古禮之規,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筆,怎會這樣寫,難道命長兩三年會少些遺憾?!。但相信這非是臨終前常餐飲共聚的小團組文友們的手筆。一向較真的叢甦也未必願意。

自她吝於再出現在我們小組中,和周勻之前會長朗聲闊談她在聯合國的會議中為女權發聲後,遽然清減的她,每次被年齒較低以學生輩自居的朋友接了來聚會時,她依然食飲如舊,但卻吝於一語。我們猜測她一定發生了什麼事,卻無人敢冒大不諱探問究竟。但是,如果她若碰巧又和我鄰座,她卻仍然堅持為我佈菜,她心裡似還有所謂倫理。回想起來好讓我心痛,大概她又記起我跟她的四姊是我同院系的大大學長,而最小的五姊卻是我師大同屆且曾為同寢室一年的室友。性情有幾分孤傲的她,對我平時卻總是比較客氣。當然因為她是老友的小妹,我在言語和態度上也從來不和她碰撞。

叢甦老師(前排左三)坐在周勻之會長與趙淑俠、趙淑敏老師之間。(周勻之會長提供)

好早了,應該是1954到1955那一年,在師大女生宿舍的一間寢室哩,八個女孩子,共居一陋室絕對好得蜜裡調油,一人有好事,大家快樂。那時大二的我已由被全校特別關注的鋒頭浪尖退下,盡掩氣息,夾著尾巴在舍監吳大姐麾下作乖寶寶。但在同寢室面前,還會勇當三分之一的諸葛亮,有好東西更肯拿出來大家公用。比如我上舖的體育系三年級的鍾惠芬初次和男友約會,我肯於把從不願出借的心愛胸針綴在她的黑毛衣上增色,所以鍾和他的建築師男友修成正果我也認為自己很有貢獻。室長成源發也交了男友,後除了把寫日記當作功課,熄燈了到路燈下也要寫完,並願敘述心得跟室友約略分享快樂。煥滋(叢甦五姊)屬於安靜到不交男朋友特守規矩的那種,但有一個讀一女中高三的傑出妹妹供她誇耀也很有得說的了。有天她那穿綠制服的妹妹掖滋(叫叢甦似為後來的事吧)真的光臨”寒舍”了,於是大家一陣歡騰;倒非因她是一女中的。大家都是從各地好學校來的嗎! 而因煥滋一向是不大出聲善體人心的老實人,如今有她引以為傲的人到來,大家就共同表現重視。煥滋特別把我拉著介紹一番,因那時我已靠偶然在”報屁股” ( 副刊,某些眼高手低的人語 )補白,賺取稿費銀子補貼家給零用之不足,煥滋說我和掖滋屬同類應該近乎點等等(不知掖滋同意否)。她,和我就在那間寒澀的寢室內見過幾次以後,再就是久久未曾聞問的狀況,只聽說她以優異成績考上台大外文系,然後又不通聞問若干若干年。當時心想也考上了台大法律系的我(我為聯考制度前的末科考生,有幸兩校均錄取),若按父親之意去報到了,就會和叢家掖滋同校了(似跟叢家姊妹真有緣),便不能和溫柔的煥滋有在”七星寮”同室共居一年的緣分和運氣;那可是生活經驗中的一種損失。事實上先是到大三便沒和煥滋再同室而居,後來畢業了又各奔前程,互不知人在何處。只見叢甦之名漸成為我輩中之翹楚。

叢甦老師(右一)2024年12月與文友聚餐。左至右:夏先生、王渝、李玉鳳、趙淑敏、趙淑俠、石文珊、吳麗瓊、蕭黛西。立者:周勻之、蕭康民。(蕭康民提供)

又是哪一年啊? 沒算過! 我已不是被現實囚在小島上坐吃等死的氣餒隱名女子,已繞過地球一周,見過世界的大小美醜,更經歷過人生各程度的甜酸苦辣,文章經常被引為頭題展現在新聞紙文藝版面(所以在叢甦的文內竟把我也認為是留學生文學作者的一員),我不再因自己的過份恬退,不思上進錯過機會而偶然懊悔,來來往往亂走世界已成習慣,後來甚至提早棄別人競取的優職,跑到美國來當寄生蟲。在不適應的感覺下,為返”鄉”取暖,頻頻往來於台美道上。為了方便,那時就成為”華航”的常客。有一回,在還沒因里程累積昇入商務艙資格的日子,我從選取的前面邊座走向後艙尾,經過排排客位,熄燈後的機艙遠遠地仍可看見了一雙盯著我瞧的眼睛。儘管是熄去燈火的安眠夜艙,我們也發現了彼此,她似微欠身,我走過輕輕拍拍她,互致心意。是從台北回家嗎?我未出口,她未回答,擅自認定。我們繼續保持機艙絕對地安靜。我只想著,我們都奔赴紐約,會”後會有期”的。

果然………這果然是幾年以後了,我們都被邀向紐約華文作家協會歸隊。竟都被尊為元老級人物了。常同時被邀集相聚在某些場合出現,且似被認為” 很重要 “。常有聚見時,於是我發現她說話的聲音原來很大,且習於得理絕不肯讓人,尤其談到聯合國和婦女問題,跟她五姊煥滋那細聲細味兒完全不同。其實,對於我會會務規章有關的事,有時我也習慣性地不肯完全緘默呢。只因多年雖過去了,對於曾關心和出過心力的事有點冷卻不下來。畢竟那都是我們熟悉且獻過力用過心的”大”事。只是我比較鄉愿不那麼肯得罪人罷了。

前排左至右:趙淑敏、叢甦、吳麗瓊、趙淑俠老師。後排:蕭黛西、石文珊、李秀臻。(2024年秋/李秀臻提供)

我們的聚合常因”社會”的需要而定。有多少回我已記不清楚。我卻最記得的,除了2002年12月8日作協初次邀我主持在文教中心舉辦的,為夏志清、趙淑俠、湯晏共同參與的”錢學”討論會,再就是2004年11月7日由國際佛光會邀趙淑俠主導的【佛教對中國文化的貢獻】演講會。趙淑俠已做主持人,自然不能擔任演講人,所以便邀了李又寧主講歷史與生活的【佛教與素食】、 叢甦主講佛理的【佛與禪___初步的探討】,按計畫還缺一名講員,本來依淑俠的老習慣(想是避嫌吧),只要有人可用,絕對輪不到要我沾邊參與,這次實在無人可供驅使,最後不得不把我這做了一輩子”聽用”的掛上,我提供的題目是屬於不離本行歷史和文學相關的【佛教與文學的碰撞】。從另兩位所講的內容我真受益不少,尤其我看到坐在我旁邊的叢甦,足足龍飛鳳舞地寫了16開的兩大張,真是佩服他的敬事和用功。幸好我對這個陌生的領域也準備了幾張有用的卡片才不至”漏氣”。這次的演講是一次新的體驗,我特別把【敦煌學】和佛教連在一起敘說,很多真正的佛門子弟似乎才恍然大悟其中的關聯,跑來跟我討論,對我鼓勵很大。他們說有機會很想邀我去別的道場聽我再講一次。我並非不願再溫習一次,但這事因邀約那位主編先生中風病故而罷。這事已二十年過去了,但每年國際佛光會的義工還一直都不忘送臘八粥給我們,想想那段因緣,我收下也不感那麼慚愧了。

最初我們的資深小組聚集也包括趙俊邁,他那時還未回台北照顧母親另成新家,我們這一組,也常在一處我記不清的地方用”拔費”餐,那地方較自由隨意。上座後人聲嘈雜,每個人不得不都把聲調提高變成大聲公。只有一回,是2013的一次聚會吧! 叢甦極其輕柔地附在我耳邊說起了悄悄話,她說:”煥滋走了”! 回過味來,驚呼一聲的卻是我,叢甦趕快重按住我肩膀,要我不要出聲。我立刻歛聲拭去那兩滴眼淚,於是我遵叢甦意沒用眼淚送老同學。煥滋在多倫多一直任職在一圖書館,適性如意,有姐同城並不孤寂,也蒙叢甦為我們傳訊問候,得互知安泰。煥滋跟叢甦說很感激我曾很照顧她。慚愧!其實我真沒怎樣特別照顧到她。因為那一室都是良善之人,不用我打抱不平。但…..換個房間看看,那可不一定,她一個內斂守份的忠厚人,遇到尖酸的角色,怕免不了也會吃點虧,我僅比煥滋在口舌上能厲害一點點,若碰上那些自以為重要一向欺軟怕硬的,怕也真維護不了她。

歲月就是這樣過去。這次叢甦的大去,我感慨甚多,叢甦跟她五姊不同是喜歡呼風喚雨的人,但在運命的安排下,似乎也只能靜靜匆匆地離去。難道是因為她願意相信,由於另外一個世界,也會有一個聯合國,婦女依然需要能者強者保護,她依然可以發光發熱? 或者,她特別安分老實的小姊姊需人支援挑戰妖魔鬼怪?! 是啊! 一定是如此! 否則不會好像沒為自己做一點安排,便兩手一甩看似瀟灑地就走了。但到場送行的人卻覺得她走得太匆匆太寂寞,以她在文學創作方面的貢獻……..讓人覺得不忍!不過算了。有那些珍惜她的友朋心祭送行就夠了,且那些珍惜她的年輕讀者和出版者的尊重憶念對她才是最重要的。我想不用再為她的骤然遠去而傷懷。相信是那另一個世界更需要她。去吧! 她,這向來是為所當為生命力旺的能者勇者,才丟下一切匆匆上路了!? 是啊! 必須要相信是這樣的!不然…….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淑敏敬悼 2025年5月24日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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